小说简介
《苍穹之法芙娜》是由XEBEC制作的原创动画《苍穹之法芙娜》系列的小说版,由冲方丁担任编剧,并出品小说版。该系列以“岛、机器人、群像剧、少年少女”为关键词。
在近未来,由于未知的生命体菲斯特姆(FESTUM)的侵略而陷入人类存亡危机的地球上,以南半球的孤岛“龙宫岛”为主要舞台,少年少女们驾驶着巨大机器人“法芙娜”守护着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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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试读
十五岁,春——战争的开始。
我们,只是,存在于那里。
序章 杂音
模糊不清的记忆。
在那个因为长了一棵香樟木而得名为樟木公园的游乐场里,聚集了七、八个孩子。实际上到底是几个人他已经记不清。不过,当时在场的那些面孔之中,如今还能记得的,事隔七年的现在,反而倍感亲切。
总之记下了那些事。
大家那,充满期待的认真表情。
承受了这些注目的,是一台古旧的银色收音机。
“是我修好的哦。所以那是我的收音机。”
有人这么说了。其实那似乎是从岛北面的垃圾收集站捡来的、别人扔掉的东西。但是对那时的他们来说,能修复一台收音机,就可算——应该说,是相当厉害的——伟业了。而成就伟业的人拥有所有权这件事,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没有改变。收音机属于那家伙。
“很了不起啊。”
“真厉害。”
众人交口称赞,还将那项伟业一起带进了他们的活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收音机迷住了心神,不,正确来说,是被那台收音机发出的杂音。
“我说,真的能听见吗?”
“我有听到过啦,马上就能听见了。”
“嘘。别出声啦!”
“我说,按动这个按钮不就能听见了吗?”
“按这个没反应的啦。之前我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听到的。”
就这样,大约一小时之后——也许更长的时间——他凑过耳朵听着收音机发出的、好像啃着沙子一样的杂音。在杂音与杂音之间的狭缝里,寻找着自己所追求的音色。
“是个美妙的声音哦……非常美妙的声音……”
有什么人,仿佛叹息般地说了一句。
虽然那时还不知道那个“美妙的声音”如何地美妙,可在当时,“不看的话往后不知道有多吃亏呢”这种心情支配了那些孩子。在极端缺乏娱乐的岛上的生活中,这件事确实让他们体味到了很少有机会体味的高扬感。不能放过这个和大家一起体会这种感觉的机会。他想,其中也有“这件事会成为话题”这种心情在作祟。
确实,这件事肯定会成为当时最大的话题。
有什么事情成为话题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是处于什么位置。自己会是谈起那个话题的人,还是甘心求别人告诉自己详情的那一方——两者之间只有一个选择,事情就是这样。
而如今在场的所有人,无疑都将是谈起话题的人。
要点如下。有个人偶然捡到了一个坏掉的收音机并把它修好。不过这个收音机收不到任何地方发出的电波只是不停地发出杂音。经过调整收音频率啊拉伸天线啊一连串的艰苦奋斗之后,还是徒劳无功,结果就在他打算放弃、正要切断电源的时候——
听见了。
从未在任何地方听到过的声音——“非常美妙的声音”。而且,不止是听见而已。
声音,向着伟业的主人即收音机的所有者抛出了那个问题。
那是不是就代表着声音在向他搭话呢?
从遥远的彼方——向着这块全日本土中之土的乡下代名词般的岛,有什么人,通过这个被丢弃的收音机,向他搭话。
单是这样就足以成为话题了,不管怎么说,“那个问题”到底是怎样的问题是个重点。
话题的焦点就在那里吧。而且收音机的所有者,并没有能够立刻回答出那个问题。那也更足以加强了话题的趣味性。
听到“声音”的收音机所有者所做的,是叫来了自己的朋友。然后一起聆听了那个声音。被叫来的朋友也不能立刻判断是否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又把自己的朋友叫了过来。那期间,“声音”已经停止了。但是第二天的同一时间段,又再度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被叫来的朋友人数增加了。然后,到了“今天”这个日子。
大家一起听过那个“声音”之后,正式决定是否回答那个问题。
收音机的所有者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
到目前为止有机会听到那个“声音”的人也是,至今没有人提起过问题的内容。
如果回答的话——会怎么样?
那种恐惧,煽动了大家的高扬感。
“我说,如果那家伙不是人类的话怎么办?”
有说这种话的家伙在。
“沙——沙——,沙——沙——”
也有试图通过模仿杂音来缓解紧张的家伙。
“我……要回去了。”
还有刚说完这种话就被大家阻止的家伙在。搞不好那个胆小鬼就是自己也说不定。
“不行啦,一骑。大家一起听啦!”
因为好像朦胧记得有人说过那种话。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多半,就是自己吧。回想了一遍如今的自己,不由地就这么想了。
那个时候,自己就在那里——结果,那就是所谓的身处话题中心了。实际上,是否能听到“声音”还在其次,说不定只是觉得那个时候、人在那里,这是个重要的使命,也是个试炼。
古旧的银色收音机。缠在高大的香樟木上的收音机电线。借着枝桠的尖端拼命向天空伸出手一样的、绑在枝桠上的天线。三者融为一体,全员无比认真地实践着在无聊的杂音里净化耳朵的使命。
如今回想起来,那其实是幅温馨的光景。是无知的人们,纯真无邪的行为。
不——甚至不能叫做“行为”,只是一份期待罢了。
实在无法相信竟由此而招来了某种事物。
那种温馨,在某个时候,彻底颠覆。
杂音,忽然变得嘶哑。“嗡”地一声如同耳鸣般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杂音消失了。
收音机沉默着,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仿佛全世界所有可以被称之为“声音”的声音都消失了一般的寂静中——
听到了一个如同温柔地抚慰着心灵一般、极为透明的声音。
[你——]
一章 去往未知的世界
[快想起来!]
脑海里,回响着来自全统括系统(就是siegfried system啦!原来汉字是这么写的……望天)的激励。
那不是针对个别机体的激励。而是以战斗中的全体机体为对象,发出的指挥的声音。
一骑一边感受着那个声音不经由耳朵、直接发送给大脑信号的感觉,一边驱使自己的十一号机(因为小说里所有机体都使用了汉字,所以以下基本将按照小说汉字翻译)开始奔驰。那台漆黑的机体,就此化作战意的凝固体向前冲刺。
[你们是吸收了一百五十个单位催眠学习的驾驶员。只要使出全力,遵照由R领域抽出的最适战斗模式行动的话,肯定能取胜。]
系统里传出了以鼓动战意为目的、只要是驾驶员都听了不下百万次的言辞。
R领域——别名为爬虫类的脑。指的是人类的大脑中处于极为下层的那部分。是司职最原始本能的脑,也是所有攻击欲及敌意源泉的领域。
驾驶员的首要使命,就是在战斗中接受那个R领域活性化的促进。通过催眠学习与反复的训练而发达起来的R领域,能发挥出所有存在的攻击性和暴力欲求。而这些涌现出来的冲动,最后转变为属于小脑的身体感觉领域以及渴望运动的欲求。
也就是说,由于充满了破坏对方的渴望,为了将之付诸实际,而一心渴望能够尽情活动手足、一心渴望五感的敏锐,这个意思。
接下来是由印在无意识领域里的几千万战斗模式中,自然浮现出最适合的那一种,然后就只剩下机体按照这个模式行动了。
一骑的十一号机,行进了五十米左右之后两膝积存了充分的压力,然后一口气释放——它跳跃了。漆黑的机体,两腕架着1.5吨重的超传导式来复枪,着陆在十几米开外的岩场上。与地面的巨响同时飞扬起来的尘埃一粒一粒轻抚着机体的表面,给坐在其中的一骑的皮肤感觉带来了反馈。
有一种,好像实际上是自己的身体处在尘烟中心的感觉。
就连紧握在手中的来复枪扳机的冰冷,都体会得那么分明。
——我,就是十一号机。
这个强烈的念头,促进了一骑和机体的一体化。
——十一号机,就是我。
然后,奔跑。由于超高硬度的合金构造和软性钢材的绝妙组合,四肢与骨骼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那种高度运动性能的疾弛。
[确认下各机的位置和距离。奇数编号的前进。偶数编号的散开。]
来自系统的命令到达的同时,具体的前进路线/敌人的数量/敌人的类型/确认完毕的敌人的攻击模式/各机的对应基准等等,在脑中奔驰而过。
因为那种感觉,一骑忍不住感到一种想要高声呼叫般的兴奋。这其实是种正确的反应。是机体与系统,两者充分一体化的证据。
然而他没有实际叫出声来,而是紧紧咬住了牙根。两边的太阳穴都感受到了脉动。
当前首要任务是驱逐敌人。有战斗能力的九机全都服从来自系统的命令,冲向最后的几个敌人。
处于本岛西南方向远处的一个小岛就是这次的战场。那是为了迎击敌人而设置的人工陆地。战斗中,通过本岛反应炉产生的能量,会以同心圆的形式形成两个叫做磁冠盾的防壁。现在所处的陆地,就是被两个磁冠盾夹在中间、封闭起来的“战斗区域”。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将敌人赶入其中。这样一来,就算在战斗区域里激战扩大了,威胁到本岛的概率也会大大地降低。
——现在,这里只有己方和敌人。岛上的大人们就算自己哭叫着“放我出去”,也决不会做出解除磁冠盾的蠢事。就算那个哭叫的人是自己的孩子也一样。
那种恐惧,将伴随着与机体的一体化产生的“违和感”漂亮地一抹而净。
好可怕。这样长得异常的手臂,不是自己的手臂。好可怕。自己身体的关节根本做不到这个样子。好可怕。自己根本不是这么巨大的存在。
这些违和感,只要产生了哪怕一丁点,就意味着战斗的迟滞,就意味着被敌人干掉,就意味着自己无法活着回去。
重要的是接受。接受这个状态。接受现在的这个自己。接受这台模拟人体而做的、某些地方会让人联想起爬虫类的、漆黑的机体。将这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这才是重点。
如果做不到这些的话,就如字面上的意思,连机体的“开眼”都做不到。
刚一坐上机体,就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闭起眼睛抱成一团、动也不敢动一动的驾驶员候补生,一骑已经见过很多。
自己就不是这样。从第一次坐上这部机体开始,就忍下了所有的违和感,接受了它的存在。到了现在甚至连机体的视野也已经能操纵自如。
视野遍及周围二百八十度的“山羊之眼”就是一个例子。明明就直直地看着前方,却能看到自己肩膀的后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骑一边奔跑着,一边将山羊之眼的一部分放大特写,产生了能看到前方二百公里的“鹫之眼”。就像是在视野的中央生出一架望远镜一样。
在一公里开外展开接近战的一号机和三号机的动静映入眼帘的同时——他确认了这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也在那里这件事。
除了头部和手臂与人类酷似之外,就再没有和人类的共通点了。脸部会让人联想起某种外国的面具,然而,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脸就不得而知了。也有可能只是触手而已。
比己方操纵的机体还要大上一圈。有十三层楼的大厦那么高。虽是如此,这巨大的身体上却没有脚这种东西,而是无声无息地浮游在空中。
它的背面向四方伸展出结晶体,它的全身则如同忍不住发出叹息一般地散发出黄金色的光辉。再接近些的话,还能在那黄金色的光辉中看到七彩的光晕吧!如同聚集了世上所有宝石,接受了其生命而放出光芒一般的姿态——
第一次见到的话,会让人误以为是天神降临般的美丽。
朝着越看越像要被它吸走心神的光辉,一骑——十一号机举起了来复枪的枪口。
抱着想要加入战圈的热烈念头一骑疾弛了过去,另一方面,系统将一号机和三号机的机体状况作为情报直接送入了他的大脑中。
一号机没什么问题。右手右脚受到敌人的攻击,扭曲之后破裂粉碎,只有作为冲击吸收剂使用的重层水银如同青色的血一般散落。
胸部似乎也受到了损伤,一号机灰色的机体被同样的青色血液浸染了。不过,只要驾驶仓的离合器没有被贯穿,驾驶员就不会因为伴随着机体的损伤产生的“疼痛”引发心脏麻痹。还好好活着。
问题是三号机。
机体被敌人的两腕如同触手一样重重缠绕。
敌人黄金色和虹色的光辉正以惊人的速度侵蚀着三号机金黄色的机体。被宝石捕捉到的人,渐渐变为与对方相同的宝石。
最让人恐惧的敌人的高次元攻击——同化现象。
试图从这个现象中救出被捕捉的人,一号机靠着仅存的右手拼命用雷击枪敲打敌人。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切断已经与敌人同化的三号机,将驾驶员救出来。然而行动完全失败了。一号机的枪被敌人背后出现的另一张脸——类似人脸的触手吞噬、偏移了轨道。
能看到发出高热的雷击枪的枪刃毫无意义地剜出地面的样子。瞬间,
——又是三号机吗。
那种讨厌的想法穿过一骑胸前。
恶名远播的三号机——别名“黄色的棺木”。至今已将七名驾驶员,一个接一个地送去了位于天空彼方某处的、真正和平的天国的机体。
当然,这只是偶然,只是运气太差而已。主要职能是陆上接近战的奇数机本来就是最容易受损伤的,果然只是运气太差而已。敌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无论什么状态下都会袭击。去往天国的机会应该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即使如此,在那个平等的概率上,三号机确实也是经常被霉运纠缠的机体。现在,映入一骑眼帘的那幅光景,正在振振有辞地叙述着这个事实。
十一号机早在一骑踌躇之前就采取了最适当的行动。
它扳动了扳机。
青色的火线喷向正与三号机同化的敌人。以超音速发射的弹丸燃烧着鲜艳的青色火焰贯穿了敌人的触手,带着被敌人捉住的三号机的右手飞散而去。
但是三号机没能和敌人分离开。可以看见连它的主干部分也被触手侵入了。
一骑一边接近敌人一边不停地开着枪。恐怕自己已经大叫出声了吧。然而因为开着枪的缘故,他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没有弹药夹这种东西,弹丸是靠着剧烈的电荷发射的。
每一发都是匹敌导弹威力的弹丸,这玩意如果是在建筑物旁边发射的话,其震动会将全部窗玻璃都震得粉碎。
然而敌人就算承受了这种弹丸的连射依然还是纹丝不动。
因为敌人展开了高次元的防壁,所以青色的火焰根本无法击中它。虽然感觉上是肉眼看不见的防壁,不过只要是碰到那层防壁的东西,其空间都会被扭曲。
要干掉被那层防壁所保护的美丽黄金色存在只有一个手段。
那就是更进一步接近敌人,甚至踏入敌人的同化可能领域。
那时就能初次发挥出这台机体真正的价值,成为“被同化状态”。
自己主动和敌人的高次元防壁同化。只有那时,接触到拥有扭曲空间之力的高次元敌人——和敌人对等地搏斗,这件事才能成为可能。
当然,那是距离与敌人同化一步之遥的状态。重要的是,双方接触的时候,谁能将谁击溃。
十一号机充分发挥了其秘藏的性能,从头部冲入了敌人的防壁中,成功突破。如果不是在“被同化状态”下的话,这时机体已经从头部开始被压扁、恐怕驾驶仓也已经是同样命运了吧。
然而十一号机并没有遭到这一厄运,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来复枪的枪口插进了敌人的胸口。不是举在敌人面前。而是根本不理会枪口的扭曲变形,直接将枪身塞进了敌人体内。然后在这个状态下,开火。
爆炸。
敌人的胸部大大地凹陷了一块。缠绕着三号机的触手的大半、来复枪的枪身、支撑着枪身的十一号机的左手,全部粉碎四散。
同时,由于左手肘的前端化为乌有而产生的激痛向一骑袭来。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就由系统那边开启了左腕部的痛觉遮断。切断已经破损的左上腕部分,在驾驶员还没有失去气力和意识之前,疼痛就消失了。
那个时候十一号机已经用剩下的右手又握住了新的武器。
收纳在上腕部装甲内的武器——短剑型的列雷。
将那炳列雷,朝着敌人被破坏的胸部砍了下去。
刀刃插进了敌人的伤口,折成两段。但这却不是武器损伤的缘故。
同切割机的刀刃一样,这炳列雷只要从侧面用力很简单就会折起来。(饿……我拿能么看到过这种切割机???谁来跟我图解一下这撒切割机啊……OTL)
然后,折断的刀刃爆炸了。这是枚做成刀形的炸弹。通常是在刀刃折断二秒后点火的设定,不过一骑将它改成了0.2秒后点火。
敌人美丽的黄金色胸口翻转过来,丑陋地燃烧起来。
在那伤口的深处,可以看见像熔矿炉一样放出剧烈光辉的东西。
那是敌人的本体——被叫做结晶核的结晶生物的心脏。黄金色的躯体,不过就是层铠甲而已。如果不破坏掉潜藏在内部的敌人的本体的话,它还可以无限地再生。这点上和自己这边——机体和驾驶员的关系是一样的。机体可以修复,然而驾驶员的生命却是失不可再。然后一骑,一边在心中祈祷着敌人的生命到此为止,一边把刀刃刺进了美丽闪耀着的结晶核。
同时,十一号机也被敌人的触手攻击了。两边的大腿被贯穿,胸部被撕裂。
在因为疼痛而眼前发黑的前一瞬,刀刃折断了。
随着爆炸,敌人的结晶核粉碎四散,从胸部的伤口喷了出来。简直就像闪耀着绯色光芒的宝石洪流。这么美丽的东西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吗——就在视线被这光景牢牢吸引住的期间,敌人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了。
从闪耀着黄金色光芒的状态,开始向黑色变化。失去了造出结晶构造的敌人的力量,那东西渐渐干涸、变成干燥的土块。
一如往常,它的退场就如童话故事中一样的光景。将土捏成的东西,错当成了黄金。就好像自己成了某个愚蠢的国王一样的心情——
[十一号机,后面有敌人!!]
一骑一边让自己清晰领会着那句话所代表的意思,一边朝后方回过了头。
潜入三号机肚子里的触手,伸出了无数根,像鞭子一样跳动着。
十一号机虽然马上朝一边躲开了,但还是被那仿佛有生命、回形刀一样的东西击中右脚,深深切断至内部骨骼。还好还能勉强站着。如果倒下的话肯定就被切得粉碎了。一骑忍着疼痛,奇迹似的拼命保住了机体的平衡。
然后举起了爆炸的短剑。
敌人是从三号机的下腹部周围生长出来的。
因为它同化了本该在那里的驾驶仓,把它变成了等同于结晶核的存在。
高举的短剑下,是这世上最该嫌恶的东西。
被敌人同化的同伴——多半,还是出击之前,说过几句什么话的人。
不能去想。在想起那个人的脸啊名字之前,一定要挥下手中的利刃。应该这么做的——就算只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么一瞬间,也会变成致命的迟滞。
一骑什么都不去想的,正要挥下刀刃——
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
温柔的、仿佛抚慰着心灵一样的声音。
不是来自系统的声音。
因为机体的“被同化状态”,敌人直接在一骑的心中放出了声音。
搞不好,实施了同化的敌人盗取了三号机驾驶员的记忆,并以此为基础认识到了一骑的存在。感觉到声音中到处回响着,“我很了解你哦”这样微妙的语感,让一骑毛骨悚然。
而在那个“问题”完全出现之前——敌人被消灭了。
就在他刚要挥下刀刃的前一瞬。
就在眼前,三号机的下腹部扬起青色的火焰分崩离析。
从背后传来了枪声。
不知为什么,有种拼命算计着怎样杀死同伴的自己又被斥责了的感觉。
为了驱除那种感觉,一骑将视线转向了给予支援的同伴。
右方,抱着大得不象话的来复枪的机体走了过来。
一骑有些茫然地凝视着那部机体。
青灰色的机体——是四号机。散开行动扰乱敌人的偶数机之一。
想必是遵从系统那边的命令,过来支援这里的吧。
然后,没有一丝踌躇地扣动扳机,让三号机变成了八个人的棺木。
四号机停下脚步收起了武器。[这里已经不需要支援了],给人这种感觉的动作。或者,也可能有[这是我的工作]的意思在里面。
我的工作——如果同伴被同化的话就呼叫四号机。
这是驾驶员之间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之一。
“同伴杀手甲洋”
四号机驾驶员的那个少年的别名。
这是他在过去把被同化的三名同伴全部杀死之后产生的别名。谁都不会当面用那种称呼叫他。“同伴杀手”太不吉利了,大家都对因此而被需要的人隐隐怀着畏惧。
除了一骑和另一个人。
四号机的驾驶员对杀死同伴再不抱有一丝踌躇,其实和大家以为的正相反,是从有了那个外号之后开始的。那件事,只有一骑——以及掌管系统的人知道。
[敌人的消灭已经确认。磁冠盾已被解除。全机体归航。遭到破坏的机体尽可能带回本岛。损伤严重的机体驾驶员作好意识丧失、启动自动操作归航的准备。]
损伤严重这些话,大概是在说自己吧!一骑模模糊糊地想。
四号机不再理睬一骑,往其他偶数机的方向去了。
这时,系统中传来了声音,不是以全体机体、而是以个别机体为对象的声音。
[一骑,你赶快让自己丧失意识。再继续实行痛觉遮断的话,机体的动作会因为损伤过于严重而变得极端迟钝。]
“喂……总士。”
一骑发出声音叫了对方的名字。光是说话,机体的损伤就会化为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关注其存在。
马上就有了回音。那是来自通过掌管系统,管理着全体驾驶员、一直游走在地狱最底层的一骑在这世上最信赖、同时也是最怀疑的人的回音。
[什么事,一骑?]
“我有事拜托你。”
[有事拜托……?]
“我想不起来三号机里坐的人是谁了。告诉我好吗……”
在这战斗结束后一片忙乱的时候,说这种话连自己都觉得是在胡搅蛮缠。
然而,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想问。
突然,一骑感到身边有了人的气息。
红色的幻影,出现在身边。一个少年——那是掌管着系统的总士的镜像。
全体驾驶员都通过系统,保持着和总士共有脑神经的一部分——意识和感情这部分的状态。因此只要总士的意识强烈关注这边的话,总士的存在也就能像镜子里映照出的另一个自己一样被这边认识到。
那个幻象,大体上头发也好眼睛也好脸颊也好,全部染着赤红色。
理由很简单。因为两人之间有着共有意识,所以总士就和存在于一骑内部的那个总士是相同的。
被问起自己身体内部是什么颜色的话,几乎不会有人联想起蓝色啊黄色。
几乎所有人都会联想到红色——血的颜色。
特别是一骑,他看到的是透明澄澈的、红色的总士的姿态。
[这次战斗驾驶员的死亡人数是两名。]
“还有一个人吗……?”
[这两个人都会在归航后发表。你还是休养之后通过下次的情况简报来确认比较好。]
一如往常,淡淡的、如同劝告一样的说话方式。就像在说,哪怕有同伴死去也不需感到愧疚或畏缩一样的冰冷表情。而这正是总士的任务。
掌管系统的人如果表现出感情的话,就会影响到所有驾驶员。最坏的情况就是会发展成恐慌,给全体驾驶员带来危机。因此,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人是不能成为全统括系统的负责人的。
总士共有着全体驾驶员的苦痛以及恐怖。最大十二人份的恐怖与苦痛——要将它们全部一一控制住,他被要求有这种程度的精神力。
这些事是一骑在这场战斗开始之后才知道的。他清楚,如果总士看起来很冷血的话,那也是为了一骑他们。
“我现在就想知道。”
一骑还是继续这么要求。总士的眼中,微微现出几分类似怜悯的神色。而一骑,也共有了那种感情的一半。就像一骑现在的心情,掌管系统的总士很清楚一样。
自己这些人是被消耗的零件,是开动机体的电池,代替品有的是,如果自己死掉的话会被怎么处理也能想象得到,话虽这么说,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只要一想到自己会死就恶心得想吐——总士很清楚这些一骑在战斗后一贯的心情。
[确认之后,什么都别去想,让自己丧失意识。可以吗?]
[……说定了。]
迟疑地回答了。忽然——微微地,一骑觉得总士脸上似乎浮现出几分温柔的微笑。
在那个幻影消失的前一瞬,他注意到了总士的左眼。
从眼帘一直划过脸颊的、一条伤痕——让总士的左眼失去光彩的伤。
在一骑对这个伤痕的感情膨胀起来之前,总士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脑海里战死者情报的奔流。调整意识的话,还能做到将意识切换到如同眼前浮现出监视器一样。但是一骑没有这么做,只是将它们以情报浊流的形式接受了下来。
连同三号机,八号机的驾驶员也死了。八号机虽然是以游击和扰乱任务为主的偶数机,不过它被设计为在前线特别能发挥出优秀迎击力的机体。是没有发挥出那种性能战死的吗?还是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或者敌人用了新的战斗模式进攻?——那些检证是大人的工作。
他们的死——到底是谁死去了,终于一骑能知道了。
他知道那不能带来任何安慰。即使如此,在意识丧失前的瞬间,至少能做到告诉他们,[还好不是我]这个诚实的心境。
被痛楚和急速消失的战意强扯着、意识渐渐朦胧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自己正仰天而望。
在那里找寻着擅长空中支援的同伴的身影。
找寻着如同天鹅般纯白的机体——六号机的身影。
那是已经丧失的存在。如今谁都不会提起六号机机体的事。
六号机不存在于任何地方。那是永远的空号。
那件事想起到一半、就在自己要落入极度低落的情绪中之前,一骑这次才真的借助驾驶仓的机能,将自己的意识切换到了丧失状态。
意识完全消失,在睡眠状态中将机体交托给自动操作控制。这种状态下虽然不可能获得迅速的行动,不过现在也没有急需救援的同伴,不过是归航而已,应该没有问题。而最重要的是,这是总士的命令也是总士对他的担心。服从它、从痛苦和讨厌的心情逃开,又有什么错——还有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自己存在。
意识丧失时,那种让人联想到“死”的感觉,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战栗。
——虽然,一骑迅速逃避似的投身进了那种感觉之中。
视野渐渐黑暗,被破坏的“黄色的棺木”悲惨的样子逐渐消失在视野。
刚确认的两名战死者的事也随着意识一起渐渐消失。
“同伴杀手甲洋”的事也渐渐不再去想。
永远的空号也是。
总士眼睛的伤也是。
所有一切全都消失无踪——不久一骑回想起了“和平”。
这场战争开始前的自己。
在世界变成再也无法拼凑成型的谜团的破片之前。
结束了战斗,拖着千疮百孔的脚步行前进的十一号机,简直就像摇篮一样。
温暖又安全,没有恐怖的东西,也没有异常昂扬的战意,在那摇篮里——有着一骑。
尚且一无所知、理所当然似的过着“和平”生活时的自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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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梦。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黑暗里,只有“沙、沙”的波浪声回响着。
暗夜的大海中——一骑一个人,游着泳。
拼命地游着,却让手脚越来越麻痹的、冰冷的大海。
这样下去会渐渐使不上力气,一想到“会不会就此被漆黑的海底吞没”,就害怕得不得了。
就像要把他从这恐惧中解救出来一样,不久远处出现了几缕微弱的灯光。
然后一骑知道了。自己是在朝着那点灯火游去。他在那因为寒冷而没什么感觉的手脚中注入力气,任随波涛打在脸上,继续游着。
黑暗中,拯救了快要溺水的自己的灯光,一点点地在接近。
胸中充满了对那个地方点燃灯火的感激,以及逃离黑暗的渴望。
就这样,一骑终于游到了海岸边。
紧紧抓着尖锐的岩石,试图爬上岩壁的时候——那里传来了温暖的欢笑声。
抬起脸,灯火通明的宅邸里,能看到所有窗口内都一派热闹的景象。
有和朋友一起欢笑的人。有和家人团聚的人。有像是恋人的人。无论哪个姿态,都朦胧地像剪影一样让人无法捕捉。
在其中的某扇窗户里,是否会有自己所寻求的灯火呢?一骑这么想着,环顾了一遍。然而,
(我不行呢——)
无论看向哪个窗口,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法进入——那扇窗内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一骑继续将目光投向灯火,然而不久,他放开了紧抓着岩石的手。任凭自己随波逐流,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主动背对灯光,继续游着。
远离灯光,再次,朝着漆黑的大海,往麻痹的手足里注入力气——
一骑奋力踢起一脚,把被子踢飞了出去。
“嗯?”
好像有点冷哦,这种意识,在半梦半醒的脑袋里若隐若现。
啊啊,因为大海好冷——
就这么想通到一半,清晨的微暗中,抬起头看到古旧的和室天花板,他又纠正了自己的想法——“不,这里是我的房间,不是大海”。
是啊。冷是因为,现在是四月。今天起又要开学了——
不——等一等,四月是春天了吧。一骑发出了“应该暖和才对呢”这种异论。
话虽如此早春的早晨还是会感到寒意的。尤其是在没有被子的情况下,那可是很冷的——他立刻就这么想通了。蜷起身子,试图挡掉一些寒冷。然而,又想起“不,被子总还是有的,我家还没穷到这地步”,结果探出手去找到了被子,盖到了身上。
终于被被子的温暖包围起来,突然,想到了自己做了梦这件事。
啊啊——那个吗。
这么想着。其实也不是每晚会做那个噩梦,只是偶尔会做的梦而已。
——不明原因地在黑暗的大海中拼命游泳时,碰到很热闹的家庭,吃了一惊逃掉的梦。
虽然感觉上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异,不过算了,他想,就算是这种感觉吧。
即使如此,想起来那还真是片冻死人的大海。手足麻痹的感觉,就算是已经从梦中醒来的现在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来。因为感觉太过逼真,使得他不由迷迷糊糊地怀疑起,为什么会在这么温暖的被子里做了这么冰冷的大海的梦。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他想,是因为昨天“寒中海棒球”的缘故吧。
——应该说,正是那个原因才对吧。
龙宫岛华丽的只有那个名字,实际上却是托了山与海的福、娱乐极端稀少、“老土”之冠的乡下地方。收不到广播信号,电视节目也只有地方台。报纸比正常时间晚四天、杂志晚两星期才能送到。就算有什么大地震什么的把日本毁灭了,龙宫岛也要比其他外国还晚收到消息。事实上,不管是从物理上(不是应该从“地理”上吗……怀疑冲方同学写错或者是出版社印错……= =+)还是从文化上来说,龙宫岛都是块应该被叫做“孤岛”的地方。
但是,对少年们来说,这个状况就变成了多余的体力以及发挥他们穷极无聊鬼主意的游戏。
昨天的“海棒球”——而且还叫上了“寒中”,根本只能叫做挑战无聊的极限。“海棒球”这玩意就是因为要在缺少平地的龙宫岛上,想方设法地打棒球才搞出来的东西,是以沙滩和大海作为分岔的壮大的棒球。
本垒位于沙滩,二垒就利用了设置在海里的水深指标、那个红色的橡胶球。附带说明一下,红色的球代表着水深三米以上。一垒和三垒是想出“海棒球”的几个少年花了整整四天把近一米的桩子打进岸边,然后在上面放置了橡胶板后完全固定下来的。这里所说的“岸边”只是一个习惯说法,通常当你注意到的时候潮水就已经漫了上来、这地方已经淹在海里了。因为水会让跑垒员的的行动极端迟钝,所以掌握攻守交替的时机就需要有能把风向以及潮水的涨落计算在内的渔夫一样的感性。
另外,让“海棒球”达到白热化的是孩子之间的地域性。
这座在斜面上展开的城市,西侧被叫做“西坂”(日语里“坂”是斜坡的意思),东侧则被叫做“东坂”,无意中就因为所属的地域,什么都一样样地比了过来。有人说“西坂”附近有粗点心店很方便。有人就说“东坂”有公共澡堂太棒了。接着有人说“西坂”离学校和医院都很近多好。又有人说了“东坂”离鱼店酒屋神社都近,办起祭典很容易。
就因为这样,结果形成了这种“西坂”VS“东坂”的构图,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海棒球”一直被当成两者决战的场所,有时父母还会过来参观,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当地的名产之一了。
隶属“西坂”的——被这么决定下来的一骑,在这种“海棒球”里经常被当成“秘密武器”使用。
虽然一骑平时在学校或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什么特别显眼之处,但只要一牵扯到运动,感觉就像犯规似的,永远都是他一面倒的胜利。
就算是在以体力著称的龙宫岛中学生中间,似乎一骑也是有着出类拔萃的运动神经的样子。
似乎——用上这个词,是因为当事人的一骑根本没有那个自觉。
像是在马拉松比赛上以超出第二名接近一分钟的差距冲过终点线这种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而在短、中、长距离的项目里全种类完全冠军称霸也是向来的事。
为什么大家都不使出全力呢?如果大家使出全力的话,他也会更认真点的说——虽然才能确实像是受到老天恩赐的样子,不过他自己却会错了意。
有这么个“西坂的秘密武器”,怎么能在春假的时候就让他这么忽悠忽悠地随便玩去了。“海棒球”西坂的队员是这么想的。
“我棒球不是很拿手啊。”
这是一骑通常的回答。不过因为是打击率八成、五十米跑台五秒、远投是学校新纪录、以跑攻守无敌为傲的人说出来的话,所以根本不可能允许他落跑。因此就用了这么一句话,
“好歹你也是西坂的一员啊。”
将一骑“缺乏协调性”这个缺点用全体主义的强压排除掉,硬是扯进了战场之中。
就这样,因为在西坂队员里看到一骑身影而哀号的东坂队员反而燃起了打倒对方的斗志,在日最高气温十度以下的寒风呼啸中,展开了激战。
(多半,游了有二十公里了呢——)
一骑还处于拂晓时刻半梦半醒状态的脑袋里勾勒出了那时的样子。
“海棒球”的必胜模式,是接在长距离打击之后的击球。总之就是,把球打到海面上的话,守备侧的人就不得不拼命游过去接球。外野球员因为海潮的缘故让这边打出本垒打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而一骑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地被安排在了外野,也没有特别卖力地游,就让东坂队员的打击一个个地化为乌有。只是一旦球回到己方的击球区,
“快准备好新的球!”
这种声音就会风声水起。那天,被一骑打飞出去去向不明的球的个数、三。顺带一提,球是软球而他们用的球棒则是塑料制。所以只能说那家伙是怪物。
话虽如此,一骑一眼看上去给人的印象却相当瘦小。跟五大三粗的体格完全无缘。身上只有柔软而真正实用的肌肉,不过一眼看去,纤弱的少年将球击飞出海面的样子,已经超越了“帅”的范畴,而是同时带给敌我双方“恐怖”这种冲击了。
“我说,我们的球会用光的,不要再让一骑上了啦。”
诸如此类,东坂队员这种现实的牢骚此起彼伏,而在西坂的队员中也一样,
“用上一骑会不会太卑鄙了?”
甚至也有人认真提出这种意见。明明就是自己把人家强拖出来的,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分,不过,一骑就是这么鹤立鸡群,这也是事实。
就一骑来说,只是切实照着别人说的去做了而已。
既没有擅作主张,也没有偷工减料。
而最终,不管是被视若珍宝也好,敬而远之也罢,都不是自己的意志能决定的。
哪怕之后不久大家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热中于游戏之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是真心这么想。一骑就是这么个人。
在黑暗的大海中点起灯火的那些窗口不经意地穿过脑海的时候——闹钟,响了。
换完衣服的一骑,从二楼自己的房间走下了一楼,父亲史彦已经起床在捏泥巴了。恐怕天没亮就进山里取了泥土回来了吧。现在他正以一骑无法理解的慎重,将泥土揉捏到一起。
一楼,一眼望去都是大片的餐具群。木制的架子上并排着一大排烧烤用的器皿还有碗啊什么的,这些全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商品。一骑家的门厅里,吊着一块打着[真壁食器店]的破旧木制招牌。
“起来了?”
史彦眼睛依然盯着他的泥土,低声打了个招呼。
“嗯。”
以上——就此结束,这种感觉的、一如既往的对话。
一骑走进位于商店兼工作室的空间深处的起居室,在厨房里站定,手脚麻利地准备起了早饭。米饭、味噌汤和几个配菜,以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来的习惯动作,一骑将两人份的这些饭菜端到了起居室。
在他做这些事期间,史彦进来了。
“一直以来对不起你了。”
“没什么。”
谈话结束:就座——早饭开始。就在这种情形下,淡淡地,迎来了平常的早晨。
没什么刻意的对话,两个人默默地进食。
吃饭用的是卖剩下的、父亲手制的餐具。
餐具是父亲的手制——其中则盛着一骑所做饭菜,虽然这也不算是什么默契,不过从一骑懂事起,自己动手做饭就已经像是理所当然一样了。
而比起这些,一直以来困惑着一骑的,其实是现在手里拿着的饭碗。
这真是饭碗吗?简直是让人想这么问一句的形状。几乎可以说是爆发形的戏剧性扭曲。让人觉得放在平坦的地方居然没有滚动简直是奇迹的奇差平衡性。以及让人怀疑是不是做到一半突然觉得麻烦就给随手捏烂掉的感性。不过由于店里摆放的餐具几乎都是半斤八两的形状,也只能认为这是父亲·史彦的个人风格了。
为什么这玩意能卖出去的——一骑有时也会认真这么思考。
卖不出去的话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了。不过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居然是被这样的父亲养大的,简直是世界七不思议之一。
偶尔碰见过岛上的大人们把史彦叫做“艺术家”的场面。一骑把它解释为“怪人”的委婉表达形式。
不过看着史彦,有时也会觉得,说不定父亲还真有点艺术家的味道。
和他的艺术风格不符地,史彦本人总是一副很稳重的样子。
虽然不常笑,不过也不是不开心的表情。是种好象脸上挂着“冷静”两个字过日子一样,风平浪静的味道。体形虽然和一骑一样看起来细细瘦瘦,不过那却是因为史彦长得相当高大的缘故。大概因为常年制陶和格斗,他的身体就像树墩一样结实。
这种超然的架势,一骑想,说起来也算是有艺术家的味道吧。
“今天起就是新学期了吗?”
早饭结束的时候,史彦提起了这件事。
“嗯?”
一骑一边将自己空掉的饭碗叠在一起,一边微微侧了侧脑袋。
“跟你妈打声招呼。”
“知道了——”
父亲是想说这个吗?慢了一拍才想通。其实这根本是说都不用说的事,大概史彦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吧。
一骑站起来把餐具放到了厨房。洗碗是史彦的工作。虽说如果他就此放着不管的话最后还是一骑来洗,这种事也曾发生过,不过基本上还是先交给史彦负责就行了。
做完了去学校的准备,
“我走了。”
一骑向正在叠空碗的史彦打了声招呼。
“啊啊。”
听着这个简短的回答,一骑没有回头,走出了排放着餐具的店头。
就在那时,稍微朝某个架子望了一眼。
不作修饰的相架里,放着一张怀抱着年幼小孩的女性照片。
是抱着年幼的自己微笑着的母亲。对一骑来说,“母亲”就只有这张相片而已。母亲在自己还不记得她声音的幼年时代就已经过世了。
他们家没有佛坛这种东西,所以一骑就对着这张照片默念道:
(我走了——)
仅仅只有这一句话,在心中默默念过后,一骑离开了家。
2
跨出玄关少许,就能看到石阶由右至左延伸而去。
一骑不加考虑地登上了这道会让任何人都有绕道而行冲动的陡峭阶梯。
走上平缓的道路,正准备往学校去时……
“时间刚刚好。”
路边猛地传来一个满心喜悦的声音。
喀拉喀拉作响的自行车车轮声跟在说话声之后传了过来。
那里站着一个不知为什么放着自行车不骑、手推着步行的少女。
“早上好,一骑。你在昨天的棒球赛上很活跃吧?我姐姐去看了。西坂又赢了,她高兴死了哦。”
“啊啊——”
这种时候,对一骑来说相当棘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和少言寡语的父亲一起生活的关系,不管人家跟他说起什么话题,他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回答才好。更何况过了一个春假大家很久没碰面了,不知不觉,说话方式就变成了含含糊糊的低语。
“早上好,远见。”
不管怎么说,先把远见最初的问候回答了再说。因为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也跟着这么做了。
接下去是棒球的话题。先不管自己有没有活跃,总之西坂赢了是事实,所以他想,首先应该肯定这个事实,那么,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要这么为难啦!”
带着说不清的甜美感觉的笑声,打断了一骑的思考。撒娇似的甜腻声音,不,应该说是声音本身就相当甜美,这种感觉。好象不知不觉,就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声音——
“诶……?”
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自己现在很为难吗?
然而对方微微一笑,
“对不起,自顾自地在那里唠叨了半天。新学期开学人都轻浮了呢。而且又好久不见了。不知不觉就说多了,一骑又是那种容易沉默的性格。”
远见开口说了一段像是完全看穿一骑内心以及性格的话。
一骑反射地就想回答“不是这样”——结果放弃了。
现在,站在眼前的人是远见真矢。
西坂的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之一、附近“有医院”这个项目——那间远见医院的大小姐,就是真矢。真矢生长在母亲做医师,姐姐则是学校保健医生的医生家族,没有父亲似乎是因为真矢年幼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和一骑在很多意义上是完全相反的人。
而——对那个远见真矢来说,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隐瞒”这种事。真不知道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什么超能力,“大致上清楚”是真矢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例子其一——
有人把学校的窗玻璃打碎了。没人知道犯人是谁。第二天,有个男生在走廊上和真矢擦肩而过。“早上好——。还好你没被玻璃割伤手。”真矢说了这么句话。结果的确就是犯人的那个男生,马上冲到教职员室忏悔去了。因为他错以为被真矢看到了犯罪现场。然而真矢其实并没有看到现场。
例子其二——
有个女生和母亲吵了架,心情有点灰暗地进了学校。然而她却没有表现出那种态度,而是开朗地笑着和别人说话,那时候,真矢说了一句“我说,要跟妈妈道歉哦”。那件事之后,听说那个女生从此开始害怕和真矢说话。
例子其三——
真壁一骑同学,升上中学三年级、迎来了新学期的某个早晨,真矢跟他打了招呼,结果他马上就开始为难怎么回答才好。那时真矢笑着说了句“不要那么为难啦”。
——就是这种情况。
尤其对一骑来说,真矢是他的邻居,上学出门的时间又差不多一样,生了病就到远见医院就诊,外加小时候还常在远见家蹭晚饭,又跟着远见妈妈、姐姐学过厨艺,就结果来说,和真矢接触的机会很多。
然后唯一一次,对于真矢这种近乎让人有称之为“超自然”的冲动的读心术,一骑极其认真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可能会知道嘛。你好奇怪哦,一骑。”
真矢的笑颜,爽朗明快。
充其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能从一个人细微的动作啊、视线啊、口型之类的,判断出对方心里在想的事而已。真矢这么说。
比如说打碎了窗玻璃的男生,看到窗户啊玻璃之类的东西眼神就会略有改变,还会不经意地做出护手的动作。和母亲吵了架的女生,每次提到会让人联想起母亲的话题时,就会无意识地垂下眼,好像要道歉似地微微缩起脖子。
“就是这样,看吧,谁都会有这种情况吧?”
真矢这么说。是这样啊,一骑想通了。——虽然也不是不觉得奇怪: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动作,注意了也不会察觉其中的含义吧?
不管怎么说——对于一家老小都不擅言辞的真壁家独子一骑来说,再没有第二个像真矢这样能让他轻松交谈的对象了。只有真矢能以远远超越“因为是童年好友”(哪个敢逼我用[青梅竹马]的站出来!= =+)这个程度的理解度接受他。童年好友里也有害怕和真矢说话的,不过一骑却不在其中。
只要说话对象是真矢,自然而然地,什么事都能畅所欲言。
对——任何事。
就连深藏心中、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苦恼也一样——
有时注意到的时候,已经顺着真矢那个带着说不清的甜美感的声音提出的问题,一点不剩地,全部说了出来。
那些时候所说的话,至今真矢也没对任何人透露过。
真矢没有骑车,伴随着喀拉喀拉不停作响的车轮声走在一骑身边。
“我就在想今天一骑多半会在这个时间过来,果然你就来了。”
微微一笑。
“我很容易看穿吧。”
“嗯。也不能说容易看穿,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觉得了。虽说是新学期,我想你还是会以一副平常心去学校的吧。”
“嗯……”
正是这样。休息日和上学的日子,对一骑来说其实没什么大的差别。从来没有过因为这种事引起感情起伏的先例。
“我啊,每当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就会想起第一次去学校那时的事。六岁的时候——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种好象全世界都改变了的感觉。心里想着,照镜子的话那里会不会站着一个和至今为止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自己——结果早上一起来,就急着照镜子。而每次那里站的,依然还是那个自己……有点遗憾,不过却非常地安心。”
一骑脸上意外地也挂起了淡淡的微笑。
“这段话……不管听多少次,都有种‘真像远见风格’的感觉。”
“诶……?这段话我说过很多次了吗?”
蓦然呆住的真矢。一骑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想,自己笑到出声的次数,在春假里掰着指头也能数出来吧。
“每年三次。”
“三次?”
“春假、暑假以及冬假结束的第二天。”
“诶……”
真矢的脸染得通红。很难得的,这次是一骑察觉到了真矢的内心。
“远见,难不成你今天早上也照了镜子?”
“……嗯。”
“该不会每次开学你都照镜子吧?”
“啊哈哈……忍不住就照了。已经养成习惯了吧。”
“你想做不一样的自己吗?”
“应该也不是这样……只不过今天是真的很安心。”
“安心……”
“还有一年……不是吗?”
“啊啊……”
还有一年——那时候,一骑和真矢都将不再是中学生。
龙宫岛上,教育最高只到初中。基本上,初中毕业后不是就业就是为了升高中离开这个岛。不管作出什么选择,结果终究是离开岛。
因此龙宫岛上只有中学生以下的世代和他们的父母代。中间的世代几乎都在龙宫岛周围的群岛上居住。总称为“大人岛”的群岛——岛上有渔场啊工厂,长大成人的那些人就在上面工作。
“过了这一年,一骑……打算怎么做?”
虽然有些不太好启齿,不过在真矢面前隐瞒也是白费力气,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一骑的语气不是许愿,而是断定。能走的话,哪里都好。工作也好升学也好怎样都无所谓。其实心里也隐约明白,独立生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而,他却强烈地感觉必须这么做。
说不定,想着这些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了漂浮在黑暗海上的那些窗户。企图远远躲开那些东西的自己——
真矢短暂地沉默之后,
“果然,是这样。”
有些落寞的语气。
“你会偶尔回岛上看看的吧?”
“不知道……远见呢?你会当医生吗?”
“我也不知道。如果就因为妈妈和姐姐是医生就要我也去当医生……到底怎么做才好。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喜欢这个岛。我想就算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学习或工作,最后一定还是会回到这里。”
“这样啊……”
“一骑,你也要偶尔回来看看哦。”
“不知道……这都是将来的事了……”
“有什么不好的。要回来哦。因为我……多半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一骑突然有种真矢正打从心底感到不安的感觉。她在为了什么不安呢?是因为整个世界正在改变?还是因为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一骑以为,不管是哪一样,都是真矢自己所希望的结果。让真矢不安的,多半,是自己。是那个打算全盘否定这个岛上生活的自己——
“偶尔啊……要是想回来了,就会回来吧……”
一边想着,人都还没离开岛呢,一边这么说道。
“太好了。”
扬起那副给人甜美感觉的声音,真矢笑了。是打从心底,因为一骑的话感到高兴的笑颜。
说话的同时——一骑和真矢一起走过上坡路,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是栋岛上相当少有的纯洋风建筑。抬头望向楼房的二楼,那里站着另一个少女,朝着来访的一骑他们,露出极为意外又吃惊的腼腆表情。
“翔子……没穿制服。”
略显落寞地,真矢说道。然后把自行车靠到楼下墙上,朝着一骑回过了头。
“我和翔子说会话,你先去学校吧。”
一骑点了点头。真矢和自行车——会有这个组合的理由,就是翔子。
翔子能上学的话,真矢就载着她一起去学校。不能去学校的话,就陪着翔子一直到临上课前最后一秒,然后真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十万火急地赶去学校。
翔子——远见医院的常客。龙宫岛最体弱多病的女孩。
听说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光是爬个上坡路就会引发贫血昏倒过去。对就算做完这个运动量两百倍也不会留一滴汗的一骑来说,是一个背负着一骑无法估量的东西的存在。
虽然为此翔子几乎不能来上学,不过惟独“佐久间翔子”这个名字,一骑同年的学生大多耳熟能详。
考试成绩发表榜上,几乎可以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而且不止是一门科目。是除体育外的所有科目。明明连课也没好好上过的人——或者说,正因为如此,翔子才拼命地努力念书吧。关于这件事,真矢以前这么对一骑说:
“翔子只是不希望大家忘记她而已哦。”
哪怕只有名字也好,希望大家能记住有这么个人吧。因为是真矢说的,所以一定就是这么回事了吧。一骑问起身体到底哪里不好的时候,真矢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肝脏”。从她的口气里就能听出治愈的困难性。
一骑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回望了站在窗边略显困惑地看着这边的翔子。
“朝她挥手啊!”
真矢低声说道。视线同时闪避着一骑和翔子双方。
诶——?虽然想要追问原因,然而……
“快啦!”
在真矢强势的催促下,立刻就朝着翔子伸出手挥了起来。
翔子瞬间就不见了。转眼间就从窗边躲进了房间。
“好象……进去了哦。我让人家讨厌了吧……”
一骑也不能说没有受伤的感觉。
“不是哦。”
真矢苦笑似的回答。带着甜美感觉的声音,如今似乎渗着几分苦涩。
“那,我去翔子那里了。”
“不要迟到哦。”
“绝对不会的啦。翔子会伤心的。”
扔下这句话的真矢,按下了洋风建筑花俏的门铃。
于是没有自行车的一骑就准备往学校方向去了——
就在那时一骑感到了一股视线,因此抬起了头。
翔子站在窗前望着这里,轻轻地——极为小心翼翼地挥着手。
看起来确实没有被讨厌的样子。
一骑也朝着翔子挥起了手,就像在说“早点好起来哦”,然后转身走了。
3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一骑又被叫住了。
“早上好,一骑。”
平稳,却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有着十分亲切、温柔笑容的少年,站在那里。
“早上好,甲洋。”
一骑回答。甲洋“啪”地拍了一骑的肩,
“昨天辛苦了。”
“你去看了吗?”
“只看了最后一点。你要是稍微放点水就好了。你每打一次,远见的姐姐那些人就要尖叫一声‘球啊’。”
“没多久不就不叫了。”
一骑淡然地接口。甲洋像是为了柔和地包容那样的一骑而耸了耸肩。
“她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西坂的秘密武器的哦。你也是,要逃开她们可是个大问题呢。”
漂亮的脸蛋——就是这种好像样品一样的长相露出的表情。
就像对使得对方安心的技巧深有心得一样的,充满恶作剧感觉的口吻。
同真矢一样,一骑从小就很亲近的另一个人——能够轻松交谈的宝贵对象。
甲洋的双亲经营着岛上唯一的洋风咖啡·兼·西餐店。
一骑是那家店的常客。小时侯,经常被不会做饭的父亲带去吃饭。和甲洋就是这么混熟的。
甲洋是和一骑处在完全相反位置的少年。给人的印象优良,能言善道,而且还是个意外的头脑派。成绩出色到被人评价为非佐久间翔子就是春日井甲洋的程度,首先按男女别公开的成绩第一名,就确确实实非这两人莫属。
还有他充满诚意的笑容和语言。再来就是事实——充满诚意的心。
脸蛋·头脑·心——虽然是因为这三点而独占了无数同·上·下级女生人气的存在,甲洋却从没有因此而恃才傲物。然而他也不是没有自觉的那种类型,他总是用绝妙的关心让那种像是博爱代名词一样的态度稳如泰山。
其中的秘密就是一骑绝对学不来的、超群的记忆力。
“最后你站在击球位置的时候啊——”
远见的姐姐一手举着啤酒,在那里大叫“西坂必胜”呢。
在她旁边,西尾商店的婆婆叫着“新球一个一百二”。
而钱汤的小楯先生则叫着“两边的队员都来我家澡堂暖和暖和吧”。
——像这样,能够把在场的十八名队员加上观战的一共二十六人的言行举止全部一一记下,然后就像刚看过一样地对一骑说明。
那就是甲洋。
“你还真能全部记下来……”
对于连昨天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差不多要飞到记忆的彼岸去了的一骑来说,是老老实实地感到钦佩的。
“你真是从来都没有过忘记事情呢。”
听了这句话,甲洋抬眼望向斜坡上学校校门的方向,
“没那种事。”
“不,被你这么一说我会没自信的。”
“有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事,我怎样也想不起来。新学期开学,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你也该记得吧?”
“嗯?”
“你看,七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
像这样,加上一个一骑绝对说不出的正确无比的前缀,甲洋说道。
“大家一起听了收音机吧?”
“收音机……?”
“在垃圾收集站附近捡到收音机。”
“啊对……”
一骑确实有种极度遥远的记忆深处,似乎埋藏着这么一幅光景的感觉。
“有人说从这部收音机里能听到声音——”
说着列举出了三个具体的名字。全都是和一骑同一年级的。有人在摆弄捡回来的收音机时,响起了噪音,随后听到了“声音”。
“声音——?那时听到声音了吗?”
是有点想起来的感觉,一骑边回忆边问道。
“多半,听到了。”
完全不像是甲洋的回答。
“不……只是好像记得听到了而已吧。一直都只听到噪音呢。就像现在我的生活一样。”
甲洋这么说。像是在轻轻地倾诉着什么。听了他最后的那句话,一骑又想起了些别的事。关于甲洋双亲的事。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一骑和父亲一起到甲洋的店里吃饭的时候——
甲洋朝着准备动身回家的一骑,用和今天一样的语气,轻轻说了一句话。
(一骑能和爸爸一起吃饭真好呢。)
“有吗”,那是一骑当时的想法。没有切身感触。那对甲洋来说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到得知甲洋很少和父母一起吃饭,已经是那之后很久的事了。甲洋的父母只会为他准备好吃的,然后要不就是在店里忙要不就是两个人一起喝酒,没有人理会甲洋。
之后一骑又想起了些别的事。
这么说来,小学时代——曾经因为甲洋的衣服一个月都没有换过,在学校里闹出了问题。而他的双亲对此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简直像骗人的假话,可这却是千真万确。
关于那时侯的事,只有一次,甲洋对一骑提起过。那件衣服是父母为他庆生时他所穿的。说是庆生,其实也就是拿了店里卖剩下的蛋糕,以及不知在哪里随便买回来的印了字的T恤,说了句“这么说来今天是你来到我家的日子嘛”,然后递了给他而已。不过对甲洋来说,这应该就是他最大的喜悦了。
而在那之后,一骑更听说了甲洋和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因为某些事被寄养在他们家而已的传闻。一骑从来没想过去确认那个传闻的真伪。因为他对没有血缘关系就可以成为某些事的借口这种事,没什么真实感。
“果然那不过是我的愿望而已吧。不过就是希望从噪音的对面能听到些什么而已吧。心里有种要发生新变化的感觉,结果就错听成了噪音以外的声音。”
“噪音……”
虽然这么低声念着,一骑却只能回想起一些零星的记忆。而相对的,
“我说……甲洋明年,打算怎么做?”
其实心里多少能猜到答案,不过一骑还是问了。
“离开岛。”
“是吗。”
“你多半也会这么做吧?一骑?”
“没错。”
“还有一年了。”
简直就像在说“只要熬过那点时间就可以解放了”一样的语气。
如果离开了岛——一骑想,一定会时常想和甲洋碰面的吧。
一骑和甲洋一起穿过校门,打开了自己的置物箱。
里面放了五封整齐封着口的、像是信件的东西。
“这里又不是邮局信箱。”
甲洋笑道。他的置物箱里也放了近十封信。
“一骑也有吗?”
“啊啊……”
回答是这么回答,不过一骑心里清楚,甲洋和自己收到的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一骑手里的信封,不论哪一封都用难看的字迹写着[打倒]啊[胜利]之类热情洋溢的字句。而另一边,甲洋手里的东西上则都是用柔和的字迹写着[给春日井君]或是心型的记号。
一骑收到的,是一般被叫做挑战书的东西。
甲洋收到的,则是全世界公认的情书。
“彼此的数量都增加了呢……”
甲洋表情认真地说道。一骑无言地摇了摇头。“彼此”,他觉得这句话里有语病。
在极端缺乏娱乐的龙宫岛上,实际上少年们有太多多余的体力,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打发无聊。另一方面,岛上的中学也有意无意地鼓励着尚武的观念。
有意无意——这么说是因为岛上不知道为什么有座道场。
这是个教授岛上健康的小孩“合气柔术”这种安全的打架方法的地方。主要教授孩子们被摔时的防护动作、不会骨折的投掷方法和被投出的方法、扭伤时的正确治疗法、对心窝没有伤害的击入时横膈膜扩展法、以及绝对不能攻击的要害等等。而道场主夫妇的家里,丈夫是警官,妻子则在学校当体育老师。
另外道场主还有一个独生女。和一骑同学年,长得相当可爱,虽然在男生中也有着与此相当的人气,不过却有一个缺点。说白了就是“我不会和比我弱的人交往”这个常见的缺点。而有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别的意图,却把这个条件打破了。
那个人就是一骑。
偶然在一节体育课上,把那个不知为什么居然跑来对男子课指手画脚的道场女儿猛地扔了出去,摔到塌塌米上,追逼得她差一点失去意识。
道场女儿完全没有因此而迷恋上一骑,不仅如此,一骑还记得她撂下了一句“总有一天杀了你”的狠话。话虽如此——其实一骑也没怎么受到道场女儿的报复,一直都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取而代之的,是某一天收到了一封男生的挑战书。
一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之前,就已经在体育委员的见证下,放学后到体育馆里铺好塌塌米,和那个男生决了一次胜负,然后得到了压倒性的胜利。
事后才知道,那似乎是对道场女儿有意思的男生奋不顾身的决斗。
而自这件事起,一部分男生中间诞生了一项有型的娱乐。
就是名为“战胜一骑,夺取香吻”的、名字不好听、其实却很健全的娱乐。
不是说要一骑给他们一个香吻。而是说从那个道场女儿那里夺取香吻。虽说道场女儿用“太愚蠢了”这样一句话断然拒绝了这些人把自己当成奖品来对待,少年们却对此完全不予理会。
挑战者络绎不绝地涌现,全都一面倒地被一骑轻松击败。不久男生们就忘了道场女儿的存在,总之重点变成了“战胜一骑”。少年就是这种生物。他们间有些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挑战日主要在星期六放学后、一天内不会有超过八个人来挑战、睹金的上限是二千日圆、体育委员从老师那里借来体育馆的钥匙、第一个挑战者要铺好塌塌米,等等规则。
基本上,挑战都是发生在新学期开始啦、学期末之类,一段时期的节点上。在这之间的时间里,挑战者们肯定都频繁地前往道场修行了吧。
“你会去吗?”
甲洋问道。一骑把挑战书随手往包里一塞,淡淡地回答道。
“才五个人左右的话,很快就能搞定的。”
就算跑了也只会被人追回来而已。不是被挑战者,而是被观战的人抓回来。谁叫有那种嚷嚷着“我可把这个月的零花钱全压在你身上了”的人在呢。考虑到这一个月都要被死缠着哭诉身无分文,一骑想,还是赶快把这件事解决掉才是上策。
“甲洋呢?”
“在开学典礼前全部看完,然后在今天之内回绝掉她们所有人。”
“所有人?”
“差不多吧。那么,待会见了。”
甲洋说完就上了楼梯。他是打算去屋顶把信看了,连同内容把对方的名字啊学年记下来,考虑好怎样有礼貌地和对方见面再回绝对方的遣词用句吧。
一骑一边想着,与其这样倒不如找个人交往算了,一边先甲洋一步往开学典礼会场的体育馆走去。把近十位女生的爱慕全部回绝和放学后轻松将好几个挑战者一一打倒,到底哪个更严重——一骑不禁想到。
肯定两边都超严重的。就像对男生来说海棒球啊、对一骑的挑战是必不可少的一样,对女生来说,向甲洋告白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恋爱也是能吹走岛上无聊生活的好东西。
甲洋无法逃避,一骑也无法逃避。重要的是这一点。
本来要是和什么人交往的话,甲洋也不会再有人来纠缠了吧。
关于这件事,以前真矢曾这么断言。
“春日井同学有喜欢的人了哦。”
不过——因为某种理由,所以无法告白。关于那个理由,真矢说,
“搞不好他喜欢的人另有喜欢的人。”
全部都是推测。不过既然是真矢说的,肯定就是这样了。
虽然一骑觉得他也没什么资格说甲洋什么。
为什么不故意输给那些人?只要在有人挑战的时候,干净利落地输掉就没事了。海棒球也是,自己弄点失误,三振出局,或者盗垒失败就好了。
不过那一定是不被允许的事。
并不是对对手失礼的问题。
而是因为一骑自己心中也有一个不能原谅未尽全力就输掉的自己在。那家伙随时都在心底提醒一骑,不能输的理由。
一骑眺望着朝体育馆走去的、许多学生彼此打招呼的光景。
想到没有任何人跟自己打招呼,
“有点遗憾……却很安心。”
忽地就地学起了真矢的话轻声嘀咕。那就是“西阪的秘密武器”、新学期的早上收到好几封挑战书的一骑的真实情况。
忽然间——一骑想起了黑暗的大海里,点起灯光的那些窗户。
梦里,冰冷大海的触感。离开灯光时的心情。
为什么,不管哪扇窗里,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为什么,再过一年,自己非离开岛不可?
为什么,自己非输不可?
答案早就知道。
而让他把这些说出口的,以前也好以后也好,都只有在真矢一个人面前而已。
(还有一年——)
他想,这简直就像犯人在数着日子焦急地等待着释放的那一天。
一味扮演模范犯人的自己,到那天才终于能得到自由。
一骑简直就像盼望着谁都不要来跟他打招呼一样,进了体育馆,打算找个什么角落安安静静地站着。就在那时——
“一骑。”
背后,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那一瞬间,他不敢转过身去。
“好久不见了呢,一骑。”
把声音提高到周围都能听到的程度,对方又一次叫了自己。
如果他不在这里转过身的话,就会让对方蒙受耻辱吧?
说不定对方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在这里跟他打招呼的。
因为对方知道,一骑绝对不会让这个声音的主人蒙受耻辱。
一骑转身了。
“总士。”
他叫了对方的名字。
对方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同时,他的手上一点点渗出了汗水。
总士身边围了很多人。不分男女,总有很多人希望和总士说话。其中有总士平等待人的性格这个原因在,而身为市长儿子的身份也是一个原因。尤其是这个学校就乡下城市来说算得上相当现代,配备了许多设备,而这些全都是来自市长的捐赠。
“早上好,一骑。”
总士说。围着总士的那些人看了一骑一眼,都露出了一脸“为什么总士要和这个人打招呼”的表情。
“早上好……总士。”
一骑轻轻回了一句。尽管心里想着要好好直视总士的眼睛,结果看向总士的视线还是躲躲闪闪的。即使如此,他的意识还是完全被总士的左眼夺去了。被那条使得那只左眼失去光芒、沿着眼帘爬到脸颊上的伤痕——
“大家,我出去一下。”
总士用温柔的——却不容反驳的语调说完,离开了那些围着他的人。
“皆城同学,等一下再多告诉我们一些东京的事哦。”
一个女生,突然语带殷勤地朝着总士说道。
于是一骑想起了,总士在春假的时候离开岛上去了东京的事。还有自己因此而在春假期间,颇为安心的事。
总士朝着刚才围在他身边的人轻轻挥手微笑——然后就再不看他们一眼,直直地朝着一骑走了过来。
“二周不见,你似乎没什么改变嘛。”
“啊啊……”
勉强把忍不住想退缩的双脚停在原地,一骑点了点头。
“分班结果看了吗?”
总士伸出拇指指了指体育馆一角。那里贴着各班学生的名字,不过对一骑来说却是兴趣外的东西。反正这个学校也没几个学生。尤其是一骑所在的学年,只有两个班。然后这几年间,对一骑来说问题只有一个。
和现在、眼前站着的人,分在同一个班或不是。
“我和你分到了一个班,一骑。接下去的一年,多多关照了。”
总士微笑着说。
一骑看着那个微笑,突然有种胸口深处被什么东西抓住的感觉袭来。
“诶……”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笨蛋,我开玩笑的啦,一骑。”
总士的笑容里充满了恶作剧的味道。就像甲洋那种,让人看了安心的笑容。然而决定性不同的是,一骑会有种强行“被”安抚的感觉。会不会是有什么目的才来安抚自己——就是这种感觉的笑容。
“同一个……班。”
无意中抬眼瞄了一眼对方,一骑重复了这句话。
这几年来,小学也好中学也好,总是和总士分在不同的班级里。
仅有两个的班级——概率是二分之一。结果这许多年却都分在不同的班级,这期间,一骑渐渐觉得,会不会是总士的刻意安排。总士不想和一骑分到一个班——只要总士一开口,事情就会照着总士的意思发展。那是在这个岛上总士的立场,也是他父亲的立场。对,一骑就这么一相情愿地相信了自己的推测。
然而——
“真的是很久没能和你在一起了呢。”
总士笑逐言开地说道。
“啊啊……”
总士心里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才会这么说的——?虽然想这么问,话却无法出口。喉咙干得咯咯作响。认真地想到,这会不会是惩罚还是其他什么。
还有一年——总士是不是打算惩罚这么想的自己。
你,绝对,是逃不掉的——一骑觉得总士在对自己这么说。
“对了,一骑。今天……有空吗?”
一瞬,一骑没弄明白总士话里的意思。
“有空……吗?”
“放学后,稍微陪我一下吧?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总士没有任何不自然地说道。
实际上,也是不应该有任何不自然的话。
一骑和总士实际上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这在一部分人中间是被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认同的。
他们是因为彼此的父亲交上的朋友。以前,父亲们似乎是共同搞过事业。
一骑的父亲似乎自他的母亲去世以来就远离了那项事业,不过就算这样,有时也会收到总士父亲的联络,去了他们家之后还会夜不归宿。
为什么“怪人”、“艺术家”的自己的父亲会被叫去市长家?从他们间的电话往来,总算搞清楚了自己的父亲深得总士的父亲信赖,市长想得到自己父亲的建议的时候,一骑惊讶得哑口无言。托这件事的福,他也胡乱推测出了靠出售那种诡异的餐具也能维持生活的背后,搞不好也有市长的关系在。
就这样——不管怎么说,似乎有着信赖关系的两个父亲的儿子,自然地也就感情好了起来。在懂事前,一骑的身边就有总士在、总士的身边就有一骑在,两人也不理会各自的父亲讨论什么这么入神,多数的时间都在一起彼此共享。
对——没有任何的不自然。
除了实际上总士已经有五年没有像这样跟他搭话了这点之外。
“想给我看的……东西?”
“有件东西我只想给你一个人看。别告诉别人行吗?”
总士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骑感到极度混乱。为什么突然间给了他特别待遇?还偏偏是在开学典礼前、全校学生聚集的地方?
心底不由地期盼,要是真矢在这里就好了。一骑完全不明白总士在想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或者没有任何目的?连这些他都搞不明白。
“我……今天有事……”
突然间,口中就吐出了这句话。连自己也知道,他完全当了一个逃兵。总士微微露出相当意外的表情,又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
“啊啊,是那个挑战书吧?”
——为什么总士会知道这件事的?一骑很想问一问。然而总士却笑了笑,
“这么说来,我也下了赌注了。”
好像想起来似地说道。
一骑突然有种被人毫不留情地背叛了的感觉。
“下赌注……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清楚。大概是去年的时候吧。”
就在把道场女儿扔出去之后不久。于是一骑终于认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刺伤了。不过到底是被什么刺伤?对方的事、自己的事,他越来越不明白。即使如此,和总士像这样交谈,他还是感受到了这几年来从未体会到的某种感觉。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呢——
“只要你这里没问题,就由我去拜托挑战者们改个日子吧。”
“诶……”
“要他们就此罢手是不可能的呢。或者说,如果你一定要在今天和他们所有人决一胜负的话,我的事延后也可以。怎么样……?”
“我……只要你说一句跟我来,我就会跟你走的。我的事你就忘了吧。”
这些话自然地从嘴边滑落。
“这样吗。那么大家那边就由我去说了。”
总士微笑了。那是清楚告诉一骑,他在一骑不知道的地方,和其他的什么人一起,把一骑当作娱乐对象的笑容。
因此也终于让一骑明白,自己受到了伤害。
同时也让一骑隐约察觉到了在那数年不见中体会到的东西的真实面貌。
总士带着那个笑容——将与五年前相比毫无改变的视线投向了一骑。
亲友——当他还如此看待对方的时候的事,在胸间骤然复苏。
一骑悸动了一下。胸口深处像是敲响了早钟。
就像是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要是被伤害到就再也无法复原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被剥开、交到了对方手里一样的感觉。
“你要……给我看什么?”
总士静静地凝视着一骑。用他的右眼,还有受伤的左眼。
“这是看到之前的期待。”
微微一笑。就在这时铃声响了,听到了告诉他们站好队伍的老师们的声音。
“待会见,一骑。放学后……哦。”
“总士。”
“嗯——?”
“你睹了……哪边?”
“哪边……”
总士默念,马上就像理解了意思一样,浮现出一个苦笑似的表情。
一骑是在问,他和挑战者之间,总士睹的是谁输谁赢。
一骑毫不逃避地直直凝视着总士。
总士开口了。
“这个也在放学后一起告诉你。”
然后背过了身——就在那时,伴随着“吧嗒吧嗒”热闹的脚步声,
“赶上了吧—?”
真矢飞扑进了体育馆。起伏着肩膀调整呼吸时,猛地注意到了一骑,
“一骑……和皆城……同学。”
好像确实大吃了一惊,双眼圆睁。
总士瞥了真矢一眼,就往排队的学生群中走了过去。
取而代之地,真矢走到了一骑的身边。眼睛却还望着总士离开的方向。
“你和皆城同学……说话了呢。”
“啊啊……”
“还是不要再和他说话比较好……”
真矢蓦地说道。
“诶——?”
真矢朝着一骑转过身。
一脸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极度不安的表情。
然后对着哑然的一骑,
“绝对、不要再和他有瓜葛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你绝对不可以听他的哦。”
真矢用拼尽全力的声音,这么告诉一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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